L’impossible

每一天都更爱你

【T/L】Mine

最终,不甘沉默的我还是战胜了执意保留的我。呼吸的渐弱却阻止不了我越发迫切想将一个秘密从濒临枯萎的唇边解放。然而你说……这不是秘密了,他也曾向你提起。好吧,那也请不要觉得烦闷,就当是耐下性子聆听一颗将死之人倔强跳动的心吧。对于已完结的故事来说,讲述人之间并不需要明确的序位,我和他之间亦从来没有这种东西。

在这之前,你还记得最后一次看见他时他的模样吗?我已太久没有见他了。人总是稍不留神就会让一个故事破碎。

就像……沙滩无法挽留一朵浪花。

                                                                                   

Mine

 

  蓦地,他从空中坠下。

  以鸟儿中弹的姿态——这是我和大概除我以外的在场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右腰猛撞篮球架底盒的坚硬边缘,发自喉腔怒不可遏的嘶喊与尖锐哨声突破全场呼潮。我这漂浮在噪音之海的沉默泡沫也随之破裂。很痛,那一定很痛,我怔怔地想。下一秒他曲臂一撑,身躯又再次从亮黄色的木地板弹起,看似毫发无伤的快中是不甘的报复意味。对手球员撞人犯规,罚球两个,不然冲锋一球定能投进。对篮球陌生如我也能听懂他自信如箭而孤注一掷的韵律,橙色球体是他的低音鼓,经由他手降下密集迅疾的陨石之雨。他试图靠一次半场抢断来力挽全队一直落后的局面。比分并不悬殊,时间在减少,总是差些关键的什么。他知道他表现得并不算好,我猜的,我第一次来看他比赛。

  罚球只进一个。他又再次跑动起来,被汗水浸湿的蓝金球衣犹如潺潺不息的火焰。他奔跑的步伐好像会说话,背后飘动的数字好像在凝视着你,告诉你:那是……完全不同的他,我一直不去面对的他。他的长发何时剪了?短短扎成脑后的金色幼荷。会有人将滑落脸边的一束轻撩耳后吗?在我从未谋面的他的自由世界。开场前也有幸窥听到极端概括性的球队历程:“罗马尼安这次终于上冠军赛啦”、“实力摆在那却连续两年都失了机会”、“最有看头的一场双雄对决”……正是我完全没有参与过的两年。毫不知悉众人所唏嘘的阴差阳错,更不了解他一身越挫越勇的莽撞于何时练成,仿佛在将自我束缚的窗纸捅穿之后,才恍悟,不长不短的两年,轻易将我与他的生活割裂开了。

  接下来,连绵不绝地,观众席上轰炸出与蓝金色反击同步的蘑菇云,出众的容貌与身高、累积大半生的声誉并没有避免我成为当中的隐形人甲。纷乱中目光只驻他身,下一个漂亮的旋转上篮后却变得湿漉漉的。我也不知缘由。我所看到的今日,许是他最平凡无奇甚至羞辱的一日。但我分明而自负地认定,之前他那次奋不顾身的坠落才是点燃全队精神力的火炬……并为此心久违地悸痛了。

  我抬起手,那一幕却是失灵的枢纽,使眼泪猝不及防滑过手腕的青色血管。

  胜负决定,我不自觉微笑了。尴尬维持在闷热空气中略微空虚的弧度,身处一片狂喜与愤怒中格格不入。他和他们相互架肩连接成旋转的圆,灯光下恍若金色火球倒映海面。太远了,再努力也听不清他们齐唱什么。或许于过去那段幽暗的时光里,我曾那么真切地思念过他的声音,才敢在此刻无法抵赖而承认吧……

  无意间手已翻开了漆黑色的乐谱。中断在两年前的进度终于产生足够意愿去拾起。并再次肯定我来这里的决定是对的。停笔前恰好处于迷宫的入口。接下来的两年内,我一直在孤独中寻觅这部作品的结局,兴许这只能是项无人能伴其左右的工程。含义在旅途中斑驳,掠过枯叶长凳,随雪车铃声逐渐远去,或是伴随烟灰悄然隐去,然若是命运执意延伸至那张太阳西沉朦胧不清的侧脸,我只能认输。背光中趋于简洁与深刻、安详与忧郁之间的脸,只一瞬剪影我也明知是谁。无论偶然和必然,毫无自欺的胜算。

  于是一切都明晰起来了。振动耳膜的是他的声音,一种我从未触知过的方式——使我差点就要相信,这的确可成为他头也不回地来到这里并打算为此付出一生的事业了。太狡猾了。轻易就引出我的骄傲与疼惜——那样一种激烈释放于猛兽胸腔中的笑与呐喊,相比周围的喧嚣皆是静默,皆是漩涡。

  若要以一曲让我放弃抵抗并心甘跳入漩涡,我选择巴赫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便是这样,历史的足音,细碎的至纯之金洒落在每一个独特的断句与微调之中。琴弦的振幅是起伏的浪花,自然渐弱与高鸣之间是远与近、呼吸与飓风、挥手与拥抱,使沉思中世界只摇晃着焦距在视野中央的他。

  在他身上彻底回顾自己。

  那天是柏林墙竣工整整十年的日子。贝多芬生前定不会想自己有朝会成为东西德人民自由出入的通行证,纪念这位乐圣的乐声决不允许被枪声中断。恰逢刚为自己指挥完命运交响曲而感到不可思议,要说我为这次上台致敬的准备已持续半年,气喘吁吁的加里安却带来更具冲击力的消息。顾不上爱乐乐团窸窣笑声中的“老师加油”,直拉着加里安冲出后台,好似长达半小时战斗般的演绎未曾疲化我的神经。黑色燕尾服在低空中滑翔,把路人对凌乱的金色长发、粗鲁的皮鞋声甚至是更过分的一切议论甩在身后。知情人才能理解我的冲撞不安来自于——日期早了一周!可见他比想象中顽皮和急性子。更为雪上加霜的存在绝对是加里安:安尔维亚不让他告知演奏时的我,而他居然乖乖听话了。

  数年前我就爱上她那颗常春藤色泽的心了。忙活下来奄奄一息,见到我却边痛边笑,说有幸见到我像个冒失鬼,难道打算第一天就教他用我手上的指挥棒拉琴吗。然后看了看门外。他在监护室,缺氧,严重得要上呼吸器。

  刚开始喂食时要插胃管,被告知时简直要被射穿玻璃的那束白光给弄晕厥了。到底我还是变成了一位平凡的父亲。预料到这是难得陪伴的机会,那两周我谨守已为人父的责任,怀揣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脏死守在监护室外。隔绝一切声响,却又觉一切声响能轻易让人烦躁不堪,神经比干枝更易折断。护士与昼夜一同轮流换班。我在温和敷衍的笑容中忍住日益增深的困倦,只因她们的嘴角摇摆着幸与不幸的天秤。我还未能见他,然而见到他的那份心情并不会比我得知他可以正常使用奶瓶更欣慰。

  心情的起伏程度算得上人生之最。在这之前我甚至只停留在思考他于我而言的意义是什么……当他降临在众人所述“天才指挥家瑟兰迪尔徘徊于人生低谷”的时刻,甚至众口传之成为一个“使一切好起来了”的预兆,“使”我断续完成的作品获奖、受得贝多芬音乐节邀约、曾倒戈一击的人落败、乐团获得巡演的资助……我该以什么来爱、如何爱来非功利性地丈量他于我而言的意义?他开始存在于未来了,安尔维亚某一天对我说。而我从未对这个“未来”下过明确定义,连倒数心也是平静到说得上麻木更为过分。仿佛它的呼吸散布在每一个我切实经历的长夜,如第一束将黑暗簌簌脱落的光覆在睫羽上形成的河流,绵亘,蜿蜒,不知所起更不知所终。另一方面,很可能他早已在静默中看着我了,附在大自然每件可感知的微物上(偶而镜面细尘、书页褶角、高脚杯里逐渐冷却的年轮、遗落在石阶细缝的月光和青苔、玻璃画窗的光晕突地跳跃至轮舞少女的风袖)面无表情地守护或嘲讽我了。而我……“瑟兰迪尔以后或许会有个孩子”——对他则是这样浅层而茫然的估量,一度认为就是遥远温和的观日者与海平线的关系。他静静待在那里,或者我驶船去触碰他,内心只有伸出手去触碰落日般能看到却永远得不到的虚伪宁和。

  可是有一天,有人告诉我。

  ——他随时都会死的。你才不会轻易得到他。

  他站在汹涌扑来的巨浪尖上,用孩童特有的残忍笑容告诉我。以为自己欢迎仪式添一层悲伤的戏剧性让我刻骨铭心。与此同时隐约明白这段日子心脏持续的悸痛从何而来,灵魂被切割出钻石另一个不同颜色的棱面,是他如此淘气的到来使这把助我认知痛楚的刀不再束之高阁。过往苦痛尘封,刀尖下的光芒覆盖一切。是的,越过了时间的括弧,过往不理解有关生命降生与变更的种种神秘,见到他时都自然而然被理解了。在得知他真正回到身边时已快喜极而泣,当亲眼所见,任何定义都为之失色——他。只是他。一部分皱巴巴,一部分饱满光润,雏儿的自然状态。他并不爱任性啼哭。当轻抚头顶过于细腻的淡金色柔毛,他以不会伤害你的幅度朝里缩,如同空中稍带温度的光点和你开着一闪一闪的玩笑。你凝视着他,与你拥有相同颜色的瞳孔,相同颜色的毛发,当你还需要时间去理清他眼中所见反映出的你眼中所见时,他却睡着了。醒时如雏猫慵懒眯眼,睡着也无甚异于醒着,回顾再多次都忍俊不禁。

  “莱戈拉斯……”

  一个名字。

  从唇边滑出。一片深绿色光泽的叶片落进寂静中。

  “就叫这个吧。”

  “莱戈拉斯。”

  我怔然转头,安尔维亚的温度覆上后背。这个名字在她声音中变得甜美,些许冰凉。像春天阳光下的青草。

  两周后他终于肯搬出监护室。忽略之后乐团巡演,在那项长达一年的重任到来之前我先为他狠狠松了口气。没有比他能恢复健康更重要了。接回家后的第二天清晨门环被叩响——是埃尔隆德和暮星小公主亚玟。

  “你还是离他远一些吧……”这句话是对埃尔隆德说的。亚纹在婴儿床旁正玩得起劲。

  “……”显然无法立刻应对这般不友好的劝阻。

  “以免他被你拐上学史的道路,他看起来并不感兴趣。还有,像阿拉贡那样学剑术也不要。”

  他哈哈大笑同时摆了摆手,没有展开预言却指责我没有亲手为莱戈拉斯布置婴儿房,无视了亚纹说他也没有。又承诺在我巡演时会好好负起协助教育的责任。安尔维亚阻止了我把他轰出家门的意图,她要为赌约增加胜算——莱戈拉斯七个月后首先会爬向哪边,钢琴还是大提琴。他幽默地选择了第三方。相识多年早已领受过他瞳孔里的海蓝色智慧。秘密藏在他自然蜷曲成羽翼状的指掌下而非紧闭的双唇。热爱预言。你沉入他冥思的神情,恍然间又了悟了答案,而他就是那个乐于把时间止于谜底揭晓前一瞬的人。三言两语就让人为一件事物产生兴趣,仿佛事物本身的魅力就掌控在他微笑与沉默之间。例子太不胜枚举。坚定自负如我也被他小面积侵入了潜意识。我是说,难看的哈吉斯其实……并不算难吃。他离开时与我说,愿勿再从他人口中听闻如此仓皇失措的我,因为稀有所以吓人。我以原话回应他。我不信“毫无破绽”这个词。每个人都有一只阿喀琉斯之踵,从此我与他、与接近全世界的父母都暗中达成了共识。无论今后发生什么,只有类似的事我不会容忍发生第二次。

  重回排练厅才意识到形势紧迫。前乐团总监甘道夫总是悠哉走场,习惯性捋一捋胡子再送上下午茶。萨芭雍、慕斯、果仁糖蛋糕……不分流派国籍甚至我叫不上名字的甜腻糕点。白袍甜品师今天会来吗、今天的作品是什么已经成为了那些家伙休息时间的高频话题甚至精神支柱。先前的猜测在一定程度上被证实——来得一次比一次勤,手艺一次比一次好,这个老头果然是为了个人爱好才毅然退休的吧……

  在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里,陪伴我的是润喉糖、不经摔的乐谱架、一群热爱抱怨更热爱音乐的学生、隔日十六点一刻黏糊得令人作呕的甜腻气味……以及对他的思念。相信安尔维亚已在那一头忙得不亦乐乎,对赌约的结果也无暇表示。与他的电话交流不多,第一声“爹地”已足以让我对那群不想正眼看的家伙维持一天微笑。他是一个小魔法师,把我变成了一个有更多机会去微笑、愿为小事去保持愉悦心情的人。

  寄托从幻想中剥离出一部分注入已学会呼吸的实体。宇宙中唯独拥有“他”形状的星云。我站在由星团光束延伸出的十字架上观察他比梦境还要瑰丽的神秘莫测。闲暇时思绪总不自觉迈步至此,那份神秘即将由我亲自参与创造,该如何把“决定性”的范围合理划定?……又不自觉一副跃跃欲试而努力压制的谨慎姿态。想要拎出来一提的是,我不善于自我表达,但一直在默默尝试。是一本乐谱册。礼物书写在里面,送给未来的他。我坚信是他在用自己最纯洁的祝福庇护我,现实使得那份圣洁光环般的祝福能够清晰感知。我在某一个夜晚开始下笔,也只意味着我是时候去真正感受那条河流,用自己的手(和他的)把未知的困惑与恐惧幻化为甘甜的乐章,为他展开一条铺满鲜花、福音吟唱的道路。希望安尔维亚不要趁人之危抢走了教他走路的机会。我想和他一同走上那条道路。

  我在下一个冬季归来。那个雪夜的风竟发出了与琴弓锯木几分相似的声音,封上最后一粒纽扣也难阻雪花钻进大衣领口。安尔维亚的花园在黑色的雪海中消失。无所谓让加里安把车冻结在庭院,不想发出动静惊醒他们打破我内心向往的那片宁静,反正我明天后天和大后天不会踏出家门一步,对此在望向那面如画温柔的落地窗后更加坚决。不灭的融烛模糊了时间的距离,夜色方型将其定格,一年一季成一分钟,一分钟也可以是永恒。不必再费力回忆我匆匆到过哪些国家又匆匆转移阵地,顺着经纬延伸时差与温差挑战过关,特别是明白收获掌声后的喜悦并不纯白,掺杂飞鸟不以迁徙为目的飞翔太久只想着陆的疲倦、飞得太高却越渐定位模糊迷离(然而我终究会被历史埋没)——各种光太刺眼了,我只想在最熟悉的地方安静闭眼入梦。

  可这都什么时候啦。

  他……居然还没睡。

  “莱戈拉斯。”

  他的名字。

  从唇边滑出。一滴暖黄色的融烛落进寂静中。

  琴房与他房间可是一东一西——这是我推开虚掩门后的第一个想法。并非有意突出他有什么音乐天赋,只是赞叹他天生好奇心与毅力非凡。之前只能在话筒里的名字被自然而然唤出声,莱戈拉斯,才意识到这个家伙说不定真有绿叶一般旺盛强大的生命力。与此同时一种超越了思念的情感平地而起,更确切说是厚积薄发,带着温柔湿热的悸痛直直呼出胸臆。我蹲下身子(毫无发觉肩膀有落雪),朝他以满怀爱意张开双臂,他正向我爬来,其实是边爬边走边摔跤,小小膝盖撞上木地板是有声音的,然而我忍住了。

  “这个时候不肯睡觉,还飞到这里。”

  “你是胖乎乎的暗夜精灵吗?”

  一旦踏入我手长为半径的区域就迫不及待将他抱住,只顾着承认我想他,我真的很想念他。回答是与不是都会让我发笑,哪怕安尔维亚还未教他说话,任何形式回应都必将如他开口笑露出的小牙齿引人发自心底爱怜。下一刻才反应自己应关心穿得够不够,相比之下安尔维亚比我尽职许多(他被裹成一个蜡烛旁取暖的浅绿色鸡蛋)大概这种午夜飞行的情况并不是第一次发生。

  ……后来能回想起较为合理的借口之一,许是那个时候的我太疲累了,精神却是虚假活跃的。我想起了很多不该在那个时候想起的事,用历史的有色眼镜看待自己的影子,使其自卑悲观而厌世,却又不得不过于小心翼翼地在错误的时间和语境做出了最错误的决定(又或是正确的决定以错误的方式落实)。然而在命运眼前,我的借口是多么软弱、难以被宽恕啊……

  我曾说过我不善表达,埃尔隆德评价我“某些方面上保守得不合时宜甚至太过彻底”。纯德国血统,出生波恩,短暂庆幸过父亲欧瑞费尔的宅邸在战争最激烈的年代保留下来,避免年幼的我死于非命,准确来说是大火没有烧到我的房间,却把父亲留下的大量手稿与其他我并不知情而也许可称为瑰宝的物品摧毁,偏偏传统的他只喜欢用古老物件记录精神足迹,独剩下白宝石发出孤独的星光。用贝壳里的海浪声形容那一段日子再恰当不过。精神空间稍不留神就让回荡整座府邸的寂寞海潮趁虚而入,莫扎特的《安魂曲》是我心中唯一慰藉、支撑起一切的烛台。边触摸父亲遗留下的羽管键琴边看柏林墙筑起,这座房子再不会响起最本真的《萨拉班德》了。竣工的第二天清晨决定把过往抛到墙的另一端。即使这样的决心注定华而不实,他给了我一切,修缮宅邸所花费的遗产,被传授过的乐理和弹奏技巧,甚至沉思的我与涉世的我耳边都回荡他的箴言。我总是问自己……我还剩下些什么?但就如我连同过去的求学历程,我认为自己从未战胜过什么,却渴望被彻底打败一次——一个人、或一件物若毫不留情击垮筑于我影子的高墙,巨石坍塌的怒吼必将把沉睡的灵魂从梦中惊醒。

  然后我知道我输了——稚嫩的目光与手共同指向了大提琴。那风从历史的指间吹来,侧身的鸢尾花静止在被静止的风中,永不凋零也永不自由。暗光中它古老的颜色宛如呼吸漂浮半空,朦胧了一切声息的流动。我被他引过去,他摘下一朵花安置我怀中,我为他拿起琴弓。当他想触碰风中的花,我要让它停下颤抖,才不会伤害到他。

  一曲。又一曲。我看见在过去那片时疾时缓的沉寂中,站立着一直在独自等待的我们:我等待着落败;鸢尾花等待着被采撷;他等待着走上那条既定又未知的路。“然而我究竟能给你些什么……”话语比思考本身更快,问题也显然不是问他,倏一声泯灭在音节的尾端。那双眼睛有多纯净透彻就有多空白,让不可名状的疼痛逐渐渗入每一次心之跳动。如果说曾经纸谱上的种种尝试都是在历史前人笼聚的四合暮色内茫然打转,那“他”,知晓他到来后的第一次触碰那条河流,则是我生命中唯一跃出所有繁复乐理、先有知觉经验的一次创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零碎飘盈脑海的想法此刻才形成一个鲜明的实体。在这之前,我怎么可能明白我的微笑与悲泣、我的双手、我被他探索生命的眼睛记录下的一言一行会产生多大的力量?我怎么可能切实体会出他所做出的每个重大决定会在我心中掀起多大的波澜?那个实体一直引导着肉体往黑暗的深海下潜,在血管壁宣告难以逞强之后,我终以一生最甘愿亦最悲壮的姿态弃械投降——除了把我献祭,别无他法。

  完完全全,他就是有这种可怕魔力。他是一个新的生命。不存在充斥着硝烟、炮火声、祈祷与感激上帝的那段生活,而是为了拯救我对一棵幸存在每年四月的樱花树所飘落在断壁残垣上的极致之美却麻木不堪的心。

  我绝不要将他牵扯进历史演的戏里。

  总而言之,那个夜晚影响了我,使我极不自然地心安理得了下来:当一个人创造出另一个人时,为什么要重复他存在的错误呢?我决不让我的影子笼罩他,这需要一个“安全距离”。他不必看着我,只需接受我送给未来的他的礼物,以我极度迷恋完全依赖的沉默方式。当它终于发声,他会体谅我,温柔地倾听藏在我最深处、最隐蔽又最安全的爱。我更加坚信是他在某个瞬间将我从历史冗重的皮毛中剥开,但只是在某一个瞬间,过于短暂以至于我疯狂眷恋:与我的心跳无缝契合,把我心中不见而信的神祗释放到原野起舞,那双在琴上施力的手与蔷薇绽放的时刻一般优雅而深情。把手伸进河流的寂静深处,我知晓了一个梦。庄严而隐蔽的梦:对他、我,还有我和他之间的种种臆测,禁忌由任何人洞察与审判。

  直至后来,我有想那个“任何人”是否也该甚至一定要包括我。我一面禁止,又一面允许破坏自己与掌控灵感的恶魔所定契约。毕竟停留在那河岸,被黄金色的水流包围,凝望着流逝与再次到来就足以让人的心境沉谧、心志沉迷了。

  过于专心沉浸在对这片禁区的探索,却不想溺毙在了被无尽涟漪扰乱的幻象深处。

  ——无数个猜想的其中一个。

  ——最令我惶然,亦最悲痛的一个。

  ——或许是像潜行水面之下的鱼游过去了的、已经发生了的一个。

  以致他离开得那样决绝。

  我摇摇头,视线再次无规律地颤动,无法否定那是我最不想回忆又最容易触碰到的伤口,我试图让自己再次回到某个时候,自我说服雪天太大的风把我逼退至记忆温暖的安全地带。

  第五个诞生日埃尔隆德送了一把为他量身定制的大提琴,我信其本意不是为喧宾夺主,而是预示他精确设想有了莱戈拉斯的我会比以前多那么一点新意,便好心替我送了那份古板的礼物。旁边的安尔维亚用了个讽刺的比喻“万年不愿落叶的古木却长出新芽”。实际上,我送了一套管弦乐队微模型,那个时候的他看起来很喜欢,表达喜欢的方式也很让人舒适的安静,与其他孩子……有细微的不一样。出乎我一天后就可观赏模型的断肢残臂、七零八落的意料之外,以后每年的同一天他都会细心擦拭,即使它们一直被完好展示在保持清洁的橱窗里。使我长久惊诧的是,他过早学会了小心翼翼地珍惜,幼儿天性中热爱破坏的部分在他身上很少看见,有专门的贮藏处去放置他人诚挚相送的礼物;故意之举通常是为组装前的拆解而非恶意毁坏;好几次回来都恰好看见个子尚小的他独自整理被安尔维亚胡乱摆放成山的唱片,伸长手臂不行再踮起脚尖,像是把星星摘下来说完悄悄话再挂回天空。

  乐团发展正值巅峰无法做到长期陪伴,想来他幼年对我的印象总伴随着壁炉和故事书,大抵还有倚赖我右肩上的梦境,又或是稀少平凡得全都忘了。我倒记得睡前音乐比起主调音乐他更痴迷于复调,九岁那年他给我看边听边记录的肖斯塔科维奇第七首赋格曲,从开头的高声部后直接跳到主题第三次主调,少有的任性可爱,毫不忌讳展现他不会的地方。字迹有一些像我,却比我的古怪多了。听说过“字如其人”的说法,那时我就应该逗出他循规蹈矩的表面之下究竟坐落着怎样一座新的岛屿。我应该主动让他与我分享,抓住那些珍贵的、错过了就再回不去的机会与时光,该以无奈而本质宽容的手掌轻抚他的发顶,来回应他狡黠而难免纯真的笑容。

  真正感知他的骨节逐渐修长、肩膀越发宽阔,是用双臂从后方环抱住他示范拉琴的某个瞬间。黑色丝衫下悄然展开双翅的锁骨、独特清淡一如庭院里我刚修剪过的青草香味,还有处于变声期里难免略显干涩的低频声线,都被时间深邃的瞳孔放大无数倍呈现。仿佛被这些过于详尽的细节给迷惑了,来不及回应耳边的“是这样吗,父亲”,我怔怔地退后几步,恍然间自己好似从未真正好好看过他。不,我坚信在断续与他相处的时间中并未忽略关注,即使处在分离的断层还坚持与他通信交流,以声音和笔墨代替对视。是时间太快了,我解释道,快到自己来不及接过它递送过的胶片。看着看着,才梦如初醒他已经是个会和自己为一场音乐会争论不休的少年了。

  我记得那时我紧紧抱住了他。

  某些东西与琴声一同戛然而止。不知所起的恐惧——害怕自己错漏了他最美丽时光的无存在感成为了主要助力。曾经“安全距离”的自我宣扬遭到怀疑,我害怕我在他心中变得不重要。是的,我害怕。这种感觉只有自己能知道,天知道说出去会多惹人发笑,像一个幼稚的孩童朝自己的孩子彰显存在感,差点一口气列举出自己为他所作来体现自己是爱他的,多么可怕而卑鄙的冲动!他知晓了这些是否愿意让我跨越亲手挖下的沟壑呢?他一定会拒绝的吧。他的世界里或许已经不再只有大提琴了,由未知星系的星球串起来的群鼓、站在上面的神明会用脚掌当作鼓槌踩踏出声和他对话,而他会选择某个潮湿淅沥雨声的阴暗下午寻觅另一种发声的方式么,又或他不再想把秘密藏进琴盒,那些奇形怪状的梦与计划都找到了更合适的归宿,被他尽数埋在幽暗森林的某一寸腐枝败叶泥土之下,只允许他心中的太阳孕育它们……今后却有人起意想要窥伺他重现春天的神殿花园、供灵魂自由汲食的隐蔽阁楼,而那个人正是曾经只一心为越过历史阴影下的自卑心而冷漠待他的父亲。他会……愿意么?

  而一刹莽撞之后所得的回应,才更让我每每忆起都心脏钝痛,泫然欲泣。我的莱戈拉斯……他并不知晓我低垂双眸所隐含的,尽管如此又有什么所谓呢?他依然用一如既往的安静舒缓我,这种天赋如同不需经任何雕琢的珍稀晶簇,恍若这般默契在只有我们知道的岩隙空洞已存在了许多年,并且还会持续生长更多年到足以保护我们。明白希望犹存的事实让我侥幸抓住了崖边藤蔓。在这之前肯定努力将种种疑问咽下,回抱的双臂在我被蒙上薄雾的视线中难以察觉地茫然颤栗,但完成那个被我一系列心理活动拉长几多的短暂动作,又鲜明显示了他的毅然决心。那个时候的他一定还愿意与我剖心长谈,无罅拥抱,并只要其中一方内心湖面有一丝涟漪波动,另一方就会尽其所能安抚。那个时候,他一定不曾想自己会义无反顾离开我,一定不曾想到。

  正值四月下旬,具体是哪个怕已模糊,所历经的事也并不是独独那一个有,却不知回忆本身是如何进行挑选洗涤,只呈现了那一个出来。真要找出形似合理的答案,恐怕是离他离去的时间相差无几,看似并排在那一条割裂我他的线段之上,可无论我后来怎样将它们人为主观地覆上一层忧伤的黑纱,都不得不承认它们是美得最惊心动魄、凋零得最让人无限回味的甘甜之瓣。

  那时他已身形颀长,金色长发淌至腰部中间,少有几次我碰上运动完的他将其束起。留发算是家族传统,我从没有明确告诉他需要这样做,相比传承宝贵的品德精神这个算不上什么,他还是安静地留下来了,偶尔会让安尔维亚或我帮他修剪。我有问过他会不会在学校运动不太方便,他只是朝我笑了一笑,不会,还没有我的那么长。是什么时候的约定?大概是那个周日的两个月前:

  “父亲。”

  “嗯?”

  “等您回来时,带我去樱花道走走吧。”

  “好,我会回来和你等花开。”

  我努力做到每一个许下的承诺。话筒那端的声音还洋溢着刚激烈运动完的喘息,一卷他在阳光中肆意洒下汗水的长画在绵缓的思念中展开,球体律动的回音纷至沓来。许是休息时碰巧抬头看见漂浮蓝天的云,视线一角伸出屋檐的绿意和花骨朵,才会兴起而致打来这个电话?至于为什么会捕捉到一瞬间的美好就想起我,已足够让我感受到这春日间的浓浓暖意,忘记上一刻对着湿漉漉的水雾窗台却落不下一个音符的挫败。

  风是些微清寒的凉,阳光清浅为钟塔提亮,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好天气。那时的樱花道还不太知名于世界,行道两旁也没有直线延伸的车辆和来去人流。少有的我们同一时间去做了弥撒。在教堂他习惯穿着黑色来沉静自己的心绪,从他身上越发容易找出与我和他妈妈割裂开的地方,完全属于他自己的、无法究其尽头然而渊源只能是他的新事物。

  那时他十七岁,两个月后却可以从音乐学院毕业了。与老师的谈话常涉及到他的运弓方式,无非是对我最了解部分再浅显复述一遍。不厌其烦一次次加以肯定,那些我早已发觉他身上注定是要引人注目、驻足惊叹的东西,终有一日不再专属我沉寂而眷恋的视线所有。他曾尝试在傍晚用大提琴回应树木的呼吸,试图静止在光影交迭一瞬的万籁俱寂之中,而心跳却是带着他唯世一人时的特征——犹如精灵双翼在微距镜头下缓慢收拢再复生的。再纤细的生命都有其震撼人心的力度,太多人光天化日下自行其路一无所获,他总能用心灵捕猎,再现,让人的耳朵一辈子都忘怀不去。

  时而他变得忧伤,便可以看见勾勒边缘的空气也跟着颤栗泛出泪意的涟漪来。而我却难以迈步进入,总停步在那一扇虚掩的门后。它的沉重在于不确定我是否在合适的时间与地点去闯入了那一幅画,如同站在公认的佳作面前任何人都不会想要画蛇添足。那时的我的确是因这般善意疏忽的一锤定音而踌躇不前,左顾右盼——我是任何人当中的一个,我是唯一会为他明媚色彩消逝于黄昏的幽暗深湖而泪流满面的那一个。我与他的目光是共通的,但我并不知道要如何去改变:在我单方面的固执下,我的关心与他的世界难以商榷出一条合理间距的通道,而沉静自若如他一定可以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前往未来,即使不施以援手,他不需要援手,他不需要我的援手,一直以来他都不需要我操心。我一次又一次强忍住内心深处那样真实存在、任何言语连同自己都无法冒犯只为他产生的深深疼惜,只因坚信短暂的沙尘暴后必然是永恒的旋律。

  错误被成功持续下来,与谎言一同编织成册。我总是在后来,在那些什么事都做不了只能静静回顾的时刻里,才真正意识到我的自卑与自负使我错失了爱他的机会。我从来都学不会爱他。当我明晰了那都只是一个借口,一切被裱装成墙,哪怕还未成色完全,我早已错过了触碰他真正温度的机会。太过沉默的爱,无异于我依旧是走马观花的其中一人。终究让我变成了他心中最冷漠的人。为什么?为什么我忽视了那个时候他还那么小,还那么年轻?……

  我认为我已经将各种声音都听了一遍,实际上已听得太多,导致过去有一段时间我的思绪紊乱得分不清污浊与纯粹的黑暗。后来我预见了我会遇见安尔维亚,却未预见到会遇见那样一个他。说回让我感到血液甘甜的事,在无可挽回前确实抓住了一些机会,就像越季的清风把尾章的樱花瓣挽留在我手心。出了教堂我们穿过大约零五条街多少个拐口,坐在车里实际是步伐缓慢的两个旅人。开始对话不多,一方停下了另一方想不到怎么接下去就望向车窗,好似真的新奇于循环播放了很多次的街景。隐约能看到粉色延伸出白色建筑边缘的时候,他突然说:

  “看到啦,父亲!”

  并不是第一次去了。不知自己突兀投向的目光是否过于惊异,实际上嘴角也一同为他纯真可爱的反应扬起笑容。仿佛羞涩于突然打破了车内的寂静,他压下一声细微的惊呼,感觉到他用余光悄悄瞄我,我只会笑得更不受控制:他和我一样,一直记得一直期待着。车速变快了,就像心里明白却都解释不清玻璃上的苍白阳光为何突然有了温度。

  到了樱花道的入口,我们共同站在了它最旺盛之季。行道两旁的樱花树形成两条支线笔直向前,往上望是无数个灵魂的末梢相互交错形成的、一条有斑驳圣光倾泻下来的无尽隧道,仿佛在不经意就会飘下一场灿烂的雪来……这些于我都不值一提,再壮观也会在习惯中倦怠了惊叹。但在时间开始变慢的过程中,我意识到这并不是我忽略了这极致之美最关键的理由,即便我是初次前来,一切已不如那一瞬的眼角掠影来得让人心神纷乱——

  他站在我的不远处,站在那条隧道里面。他的光芒把世界其他多余的一切都盖住了,那个他比站在玻璃画窗穹顶下的他更好看。当他转过身来,那已然不是我只能隔着玻璃触碰的画,那一刹我真正感知到那不是画而是世界最重要最活生生的一部分,感官触知前所未有的敏锐:眼睛干涩却又隐约有泪意涌起,一种自心底升起的晕眩感致使人须三番四次地深呼吸方可勉强压制,连影子都是处于激烈而钝重的矛盾之中的。直到全世界都静下来了——我听见了他微笑的声音。不是站在虚掩的门后,而是走到他的身前去听。那不正是精灵的翅膀张开的声音吗?多像他的琴声啊……只有他怀中的大提琴才可以发出那样的声音。优雅的半透明纹理、柔和的弧度,其本身就是一连串音符的完美衔接,比轻风托起即将落地的樱瓣还要虔诚地向我提出邀请,再没有比这更强大的力量能使我足以蔑视曾烙印我生命中的各种伤痕了。于是我放下了一切包袱,走进了我与他的世界共通之处。

  不知怎地就聊到了樱花道白天还是夜晚的部分最好看。为了验证即需等待,这一过程却使我们领略其他意料不到的美,特别是黄昏时刻,暮色、灯光和樱花本身的颜色形成了一场三方势均力敌的拉锯战。后来我们坐在车里,话题的绳结自然而然被解开。他与我说在学校里的事。他认识了一个大他三岁的“矮人”,名字我已忘记,而特点……额,毛发旺盛,让阅历丰富的我也大开眼界原来现在还有能用胡子编麻花辫的个性分子。莱戈拉斯说刚加入校乐团第一次见到他以为是坐在椅子上敲定音鼓的前辈,真正排练时他却坐在自己旁边有模有样地运弓。之间总是大眼对小眼,以年龄为由看不起自己,听了自己对维瓦尔第a小调协奏曲的演绎却仍会不吝赞美之词。升为首席大提琴手他是第一个祝福的人。要早一年毕业,有能力去决心不留在学校。典礼上抱着莱戈拉斯忘情地哭,承诺赔一件礼服后却销声匿迹。说到这里莱戈拉斯暗自顿了顿,“好像即使再了解的好朋友,总有一天也会一言不发消失”,大概是一个有趣、些许傲慢无礼而又风度的年轻人,为生存所累不得不埋头工作,寻找现实与梦想契合重叠的端点。“或许他仍会回来,如同当初出现你生命中友好的惊喜一般”,我这样安慰他。

  他笑了笑。说其他时间阿拉贡会偶尔找他,活动不再局限于击剑,开始转战其他运动,如足球。那种儿戏般差距巨大的竞赛一直不被明确意义,如同莱戈拉斯的唱片转动只会催发阿拉贡的睡意。每次去各自家中都能看见奖杯又多了。两个人在谈及自己的领域从来即云淡风轻,亲近之处并不在此,而是从小陪伴磨合起来的习惯感。他人谈起一方的惊羡语气在另一方听来也只是一笑置之。剩下最有默契的事大概是对亚纹的手工饼干都赞不绝口。然而与埃尔隆德家庭聚餐时总供不应求(双胞胎也不甘落后),少有的战争皆始于此。我欣慰他能有这样的朋友,我欣慰他的生命中有那么多爱他的人。

  毕业典礼将至,他苦恼要呈现一份什么样的作品,为两年半的在校学习生涯作出小小交代,即使他天资聪颖,留校时光相比他人实属短暂,那也是他生命非常重要的一站。我沉吟了一会,话语就这样顺着思考的纹路催熟掉落,对我想象已久的情节做出邀请。

  “莱戈拉斯,这个作品,让我与你一起完成吧。”

  他愣住了。

  一周后我们搬入了山间小屋。据父亲说造好的次年绿色藤蔓自己攀上了三角房顶。曾以为那白色栅栏外的绵延峦线与无际天幕都属他的庭院所有,再一次来恰好有风带落叶片上的水露,洒下片段细雨轻言“我知道他”。它们犹在追忆那些我只闻未见的时光,并保存“完好”。只是墙板由米黄变为灰色,摇椅被腐蚀了一只腿的一角,将布罩掀下后庆幸那架钢琴顽固存活。室内得以保持干燥,第一次来我将门窗都关得严实并特意加固,只因自以为不会再来第二次了。这里曾是父亲一部分生命的栖息之地、创造的源泉,后来他选择将自己带入尘世,一半公诸于世,一半逝于战火,却未在起点留下只字片语。我能为他做的便是祈祷前者不被后世因自身的时代局限性而曲解攻击,只盼能穿越历史的黑海,永远有一座安全的灯塔供其停靠。

  没想到是与莱戈拉斯一同把自己钉下的木条给拆除的。将行李搬到那座房子的门前,才讶异自己真正做出了重新审视过去的决定。预感又再次敲响警钟——对在这之前的我和他究竟抱着何种态度,质疑是从哪一个夜晚开始落下种子,即使他还站在我身旁对着手背上的夜莺微笑,仿佛一切都还好,还没有发生或许也即将要发生了。我想要与他更近、想要和他说更多话让他更了解我、太想要和他共同完成一件事了……那些父子之间太过容易做到的事都被覆上一层艰难揭除的隔膜,以致这样的欲望愈发强烈惹人抓狂,才会抓住一切机会尽可能作出弥补。这种感受在之前我已叙述了太多遍,往事大多被洒下这般阴影困扰着我,犹如从一开始步入了森林迷宫,竭尽全力也只得在对猜想的肯定与否定中来回打转,难以从思考的死循环中挣脱。惨痛的未来使回忆甘甜。一次次沉迷于舌尖不安的甜,舌根是结尾的苦涩。

  开头大部分时间我们忙于生存,在那深山老林间。把那里变成能住的地方已经过了一天半。但是乐在其中,尤其是他将灰尘故意拍打进我鼻腔偷偷嘲笑我的喷嚏,像个笨蛋的我也一同笑了出来……并用蜘蛛的恐吓回击。胜负体现在当晚他害怕到和我挤一张床。清早我们饥肠辘辘地拿起猎枪,饱腹之欲胜过一切,收获几只野兔后他对打破山间宁静不好意思了起来,随后空气中漂浮起烘烤肉食的香味,还没吞咽下一口又兴致勃勃说根据某片林区的多样性他也要制作一本属于自己的“草叶集“。野外度假般的一周后,一个清晨我从溪边取水时想好了与他一同表演的曲目,琴声即与我的脚步愈发近了,回到房子里他正好擦拭完琴弦上的松香,相互微微一笑便开始了。

  “我和他本应如此”和“我和他本就如此”,到底哪个说法更贴切的思考,终不若它们蹦入脑海时的心情五味陈杂。这些会不会来得太晚……文学作品中伏笔总在平静的幸福里就悄悄埋下了,可以肯定的是我已无法自拔地陷入,被透露结局就婉拒去抓住现有的幸福更是不可理喻。埃尔加的《爱的礼赞》,起初就不会想要有多惊天地泣神明的选曲,如果他还记得那个雪夜……那是我为他拉的第一首大提琴曲。虽然他喜欢这首曲子也不会有印象的,也就揣测不出我那样可笑的心态了吧。已经太久没有和他一同演奏一首乐曲了,我想用钢琴为他伴奏,仅此而已。一直以来我不断谋求在音乐界的发展,许久以前目的就不仅是为自己而偏向他甚至直指向他了,”我想你为有这样的父亲而骄傲“,数不清多少次将这个想法与专注目光一同投诸他身。说它可笑是因为我想念他,离他愈远越想念他,当能靠近他了却疏于触碰他。像做游戏一样面带微笑地把音符接龙下去,只为两人略不同的字迹放在同一间里连正午的阳光都会漂浮着清凉的薄荷香、偶尔哼起那一天流转于樱花道的前卫音乐极地双子星……我们本应如此,我爱那时的我们本就如此。

  他忧伤凝眉,不知闯入了一个什么颜色的梦境,醒来后与我说如果能和您一直这样生活下去那该多好。我坐在他身旁,手轻抚上他的金发。“那件作品让我与你一起完成”,蓦然想起实际上还有下半句我未交心。

  至于听者最期待的那一个我们合奏《爱的礼赞》的夜晚,事实上我并不想细说。哪怕最终谜底被解开,时间和真相或许可以冲淡当时灭顶的痛苦与惶惑。但原来短短一夜人可以看见两片完全不相同的天空,凌晨群星璀璨黎明却是幽暗得深不见底……颠倒的时空使思绪絮乱,连我自身都无法忽视一件事物破碎后却促使了裂痕作为另一项事物的再生,语言于此已是无用朽木,所能呈现的已不再是那一个真实了。

  短短三分二十秒。上一秒他的琴声依旧,对他背影的另一面想象正跃动于我的黑白键上。许是为了与我更好配合,他自身的声音稍弱,琴声却比以往更深情悠长如天神温厚洁白的羽翼。掌声雷动时我走到他身旁一同鞠躬,余光中他的侧脸多么柔和呀……下台时我才发觉手心出了点汗,但我深知我的心是喜悦的。

  短短三分二十秒。我与他是那么近。

  在生命开始之前,我们就相识了。

  但是拥抱过后……却是跌入了深渊的,还不清楚是谁没有握稳谁的手,一方仿佛就永远失去另一方了。我不了解他竟到了这种地步么,毕竟我对那已入耳直坠心底的话语、那已发生的事一点、哪怕一点预兆都没有啊!连自身都未从磐石之下解救出来,颤抖的双手又要怎么去接住他的泪水呢?

  “父亲,对不起。”

  他说他不会再拉大提琴了……

  那么,我为他设想好的演奏家音乐家的道路、希冀中更灵活更动情的笔尖、站在我角度上仍能观望到不断生长的唯美晶簇……这一切都是我自以为是的假象吗?连挽留都显得那样苍白,“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我希望你能和我沟通”……也真像是只有我才能说出来的笨拙过头的话,竭尽全力也无法把他的话语之锁开启。

  礼物静悄悄地躺在我的抽屉里。翻开来后才意识到原来只差一个结局却无从下手。黎明时群鸟的歌声会在一片将至未至的微光中舒展开。心是清晨叶尖上的一针露珠,脆弱,阴晴不定。我时而醒来,凝视窗外,又或于浅梦的脑海中侥幸攥住几颗将随黑夜逝去的白星般的音符。却发觉连将其记录的力气都没有了,于是便显得它们不优秀,可有可无,我也只能尊重现在的我的选择,不去设想未来回顾起这些消耗于历史中的碎片态的灵感自己是有多捶胸顿足式的惋惜。我把这般茫态归咎于“想的太多,能做的太少”的瑟兰迪尔,试图寻觅暗示、却不再想费劲思考的瑟兰迪尔,只因抓不住悲剧起因连怒火也会由于缺少自洽性而轻易消耗的。

  后来他随安尔维亚去了美国拜访外祖父祖母。只一人回来了。琴……他当然不会带去,鸢尾花的绽放之姿止步在了他的第十七个夏季。过去的一切仍旧在橱窗被保存完好,过分一点说是被原封不动抛弃了。安尔维亚的语言蛰伏许久,而后似融化的冰锥缓缓滴落出水。“他想换一个地方重新开始”,她避开了我的目光这般说,随后她拥抱我,“我们都太爱对方,终归一日会天各一方。”

  再次让我提笔的契机是什么呢?一年后的车祸使埃尔隆德痛失爱子,是命运对悲剧的最终预言而不是他的。在白色空间里第一次睁眼,他说死亡是一个过程而不在于一瞬间,气息微弱缥缈得犹如一不小心就会被死神夺走……那般惨痛的代价换取了他并不想要的灵感,这个过程让他获知了另一个曾不可知的世界,他终究是被对现世的热爱与思念救回,埃莱丹却过早被死神风暴卷去。我并不试图从这当中寻求他与我去寻找莱戈拉斯这件事的联系。巧合的是莱戈拉斯曾回来过波恩看望过他,也去了葬礼,但我是知道却没有亲眼所见的。再次坐到钢琴面前它变得肃穆更加,一曲黑白的哀思中我的确是攥住了一丝微妙的阴阳世界的共通性。我不禁想起了父亲,想起了莫扎特与他临终预兆般的《安魂曲》;想起了我要送给他的礼物,想起了那一条在夜晚散发着金色光芒的绵延河流:是时候要将它做一个终结了……

  于是我来到这里找他。眼泪流下的那一刻我已知晓那个结局注定只浮现于现在的他身上,青焰般燃烧着的他早已将过往都抛向风中散尽了罢。放弃了大提琴也没有关系,我一直以来都希望他能够自由追逐梦想。而如今已完全没有了我的参与,他看起来是生活得那么快乐啊……

  “梦……华……录。”

  我逐字轻声读给自己听,亦盼望即将收到礼物的他能从简单遣词体会出当中美感的千分之一。

  它并不是粗糙的、由生命零碎边角料拼凑成的复合体,更不是拖沓匆忙才赶上截止期限的虎头蛇尾之类。只有当时间完全静止下来,我才能用笔尖心无旁骛地谱写它——超乎了现实一切意味,长达二十年的越冬迁徙中收入眼底最美最梦幻之景象——黑夜里幻化为孤独星辰的眼泪,光斑中温和闪烁的音容笑貌,于静默中悄然展开的精灵之翼……每一分我聆听过他丰富心灵的内在之声,每一瞬由他震颤弓弦倾泻下的天籁之音,或幸福或忧郁或优雅或笨拙的他,甚至是舍弃一切让我绝望只为自由(?)飞向远方的他,都万分小心珍藏在这每一线每一间里。

  它同时也是另一个我啊……我与他之间的二十年,占据一生的多少了呢。在将最后一个终止符落笔的前一秒,我才真正知晓,若我有幸活得更久,也未必会有这二十年里活的那般幸福与丰满了,在幸福中感知幸福,在痛苦中守护幸福的窗棂,以一换这愈发显得短暂的几分之一,我只想达成我的夙愿:因它,望他能不再恐惧与抗拒音乐;因它,望他能信任,也必将会毫无质疑余地地信任如此笃定的我:从他诞生的那一刻起,抑或更遥远的那之前,我余下生命都奉献给了他。

  他清楚我的作品从不说谎。

  我合上乐谱,外皮皱纹在亮光下尤为明显,大概它也认同年龄是炫耀阅历的资本。它陪我,又暗暗陪着他去过多少地方?如今将要送至他手了。对于我来说,以后的困难并不只有抹除每夜从抽屉取出翻阅冥想的惯性,还有……这些笔直的谱线、不同长度的音符,它们背负着沉重的回忆眷恋我,亦将夜以继日地在我心底越纂越深。然而我再也无力取得什么新成就去覆盖这些任性而长情的印记了。那尊象征我坚韧、永不平凡地活着的意念的石像,也只得在荒漠中被岁月的烈风侵蚀殆尽了吧……辗转于二十世纪的中央,怀着永世为水底秘密的光环,悄然地终结在时代车轮的碾轧之下……可是啊,若还能被听见灵魂被撕裂的余袅,我亦是会惶然却无悔的!

  众人散场,只剩我的呼吸回荡在这偌大的篮球馆。我终究是起身去找他了,满怀澎湃的勇气。猝然记起刚才为了却终章又忘记了时间。灵感是一瞬即过的白驹,无非是音乐家惹人诟病又可理直气壮对时间毫无观念的借口,然而某种直觉不再允许我半途而废,并把我在十五分钟后领到接近他的地方。我听见他的声音了。

  “你先去吧?我在……等一个人。”

  并未多想那“一个人”就是我,在以为他并不知道的前提下,更忽略了他为契合与我相遇所作出的努力。那不是什么命运安排的不约而同,等待是谨慎而紧张的。一个黑色卷发的皮肤青年从拐角处迎面走来,是阿拉贡,目光撞上我时显然无比惊惑。我记起了他最近要在美国参加几场比赛。他反应机敏有礼地向我鞠了个躬,并未做多余暗示。很快走廊又剩我一人,原来并不是和所有的过去都割裂了只是和我而已……不,他出现了,抬头时表情也跟着凝固——即使做好了准备我却依然来得太快?

  “我从来没有想到,会在这个地方见到您。”

  来到我跟前的同时空气升温,运动过后的生命还在散发热度。体魄更强壮了,被擦去的汗水在皮肤上留下一层美丽的蜜色光泽,快到肩的金发有些湿。他生来就长着一副运动员的骨架,我看着他明亮如镜的双眸,深知再去比较曾经那个苍白略瘦、眼中淡漠的他,已毫无意义更不存在结果。

  “我最终还是会来的。”(是我先妥协了。)想了想我又补了一句,发自内心地:“球赛打得不错。”

  “其实今天我打得并不怎么样。”他略显羞涩地转移了话题,不如说是第一次与我正面这个话题的无措,“母亲还好吗?”

  “想知道就应该打多几通越洋电话。”

  我不知这算不算一个严肃的玩笑。他走后就与波恩的一切断了联系,这一趟也只能是我不请自来。

  “我以后会的。父亲,您是来单纯看我的?还是……”

  “我是想……”我打断他,又或说是一被问起目的就不禁紧张急促起来,“我有件礼物想给你。”

  它的外皮有些沉重。脑海中浮现起三岁的小莱戈拉斯拿出第一份手工的神情,大概是一样的吧。聪明一些的孩子会把大人的双眼蒙上,也就省了那快要被期待专注的目光刺穿的一分钟,这一分钟总是会让人局促不安乃至做出前功尽弃的糗事啊!

  “为你写的。”

  然而到了坦白心意的时候我却轻笑出声,仿佛洋洋得意于二十年的意义就这样过于简洁而精炼地被阐明了。但撞见他怪异的表情之后,我又想是否表达得还不够云淡风轻,让他产生了从来非我本意的负担?

  他怔怔地凝视着礼物,漆黑色的《梦华录》。半晌后才伸出些微颤抖的手接过。又半晌之后才僵硬翻开。

  “您……写了多久?”

  “……为了我。”

  “我忘了,这并不是一定要知道的事,莱戈拉斯。”我连忙澄清,“无论你以后还碰不碰琴,都把它当作普通的礼物收下吧。我是说……你知道的,一直以来我都尊重你的选择。”

  我在等待他的回应,但不知怎地,突然就安静了下来。沉默犹如悬挂在秋日的苹果。

  “您……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呢……”

  嘭——苹果掉在地上。

  我惊异于听到这样的问题,更惊异目睹这样的他。

  为什么许多片刻想起他时首先浮现的是精灵之翼?他的琴声,他的微笑,他的呼吸……都那么像,哪怕是梦里也重现这般意象太多次,而这种视觉触知要恰如其分地阐释比释梦更困难。我本以为,毕竟我已站在那幅画面前太久,那样的他早早就烙印在我的灵魂最深处,依我对他的直觉便能催生出这般自然本能。

  但其实不是的……那些都不足够。接下来的一幕才是根本渊源,回忆浩如烟海,若是将之前所述都当作零星拾起的意群,那么它,则是使那些意群最终形成一个故事的压倒性力量。

  他站在我身前,离我那么近。低着头但遮蔽不了我捕捉到的那滴将坠未坠的银星,深呼吸后的唇弧,向上扬起苦涩,一个少年要如何做到把这般复杂的感情让人心碎地融合在一瞬间?随之而来是他身后瑰丽梦幻的彩斑色块跟着叠在身躯前的双翼一同伸展开,半透明的纹理覆盖上去,像是要让世界之梦都皲裂破碎了……里面的精灵失去了翅膀封锁的庇护,双臂不禁环抱膝盖蜷缩成一团,像是惧怕寒冷与光一般地颤栗着……

  然后,他抽茧取丝地开启了话语之锁,声音像那条绵延的金色河流引诱我将呼吸浸透下去。使我最为惊诧的是,好似他早已熟悉那条河流,与它融为一体。

  “说来巧合,您会来的预感……偏偏在今日我梦醒时分特别强烈。其实一直以来我有太多话不知如何向您说起,此刻命运赋予我这样的时机,我依然没有做好准备。太多了。太多了,有时它们沉得快要让我疯掉,面对您却一齐归于静默,可能您的眼眸总是太过轻易地穿透我,导致它们命悬一线时冠上‘没有意义’的借口退缩后方。可是,就在刚才……您知道吗?我想如果我早些将它们说出来,是不是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了?究其都是我太过胆怯了吧……

  “事实上从很早以前我就认识它了。您并不知道那是您唯一一次差了错。我跑到您房里说母亲的手受伤,当您走开,我即看见了它。曾想过如果我当时没有迈出那几步、没有告诉您那个意外、没有在那个时间与地点与您发生任何联系……是不是后来的一切都不会发生?可那都只是连自嘲都算不上的假设罢。我还记得笔掉落在地上,您刚谱写完的一页微微翘了起来,是邀请或挑衅我已分不清,窥探的第一眼即被它吸引……没有任何一个词组能概括,让我数十年的音乐思想体系轰然坍塌、崩盘瓦解,遇见这一生中最美的事物让我连怀抱安抚灵魂的双臂都颤抖不堪,回望自己的一切,我的确是自卑地退却了,第一缕阳光直射山巅同时也滋生出了阴影……我在最开始时即爱上了它,而想象至后面它已不再是一组大提琴协奏曲那般浅淡了……

  “那就像是一位您的挚爱,您唯爱它,创造了它之后您是唯一一个能开启那扇门扉的人。独剩另一个知道的我费劲心思地猜测另一边究竟潜藏着什么让您把自己全数赌进去的造物。我多像一个鬼祟的窥伺者呀,然而我还能怎么做呢?这是唯一一个入口,了解您与您所爱的入口。随着它的逐渐成长也越发充盈占据了我的白天黑夜我的现实梦境,同时您也离我越发遥远了……我一直以为我已习惯了知足常乐,若在没有知晓它存在的假设下定义我的最幸福,大概是拥有能和您像在那个夏季一起生活的日子真的太好了,为我伴奏的您……每次与那样的您对视都会感觉自己好似胜利了那么一点点,您愿意把时间专心放到我的身上,哪怕只是短暂的几天一个月,我都好像向您靠近了一点,我所作下的决心与努力都值得我去坚持下去。

  “但实际上最难以正视发生在我身上的丑恶劣迹,亦正是发生在那个至珍至悲的夏季。您一直将它带在身边,藏在您不想让任何人发觉的秘密处,您总是最珍惜它。当我发现了您与它共同协作对那个夏季的完美演绎,那个凌晨……那间房子里一定是有恶魔的吧,所以我才会让可以称之为‘嫉妒’的东西在惊叹过后潜入意识的要害区。一切由此而起,最不可饶恕的开始之后一种瞬时兴致、任性的专横力量控制了我的意志,我怎么可以这样想您和您的作品、这样做究竟是要把自己抛向一个什么样的境地?它拥有您竭力倾注无可比拟的神秘与美丽,在这之下我和您的合奏又究竟要如何定位呢?连我最珍惜的机会都被它的嘲笑给肢解得体无完肤……我一直以为自己算得上天才、起码自信地贯彻自己对音乐的理解,最让我憧憬的是即将由您的带领为我漫长的未来创下一个无尽甜美的开头。但它,它的出现使我痛悟到原来人心可以这般脆弱,属于我的体系再也无法重建了,哪怕是对您身旁位置的毅然追逐也被不自信的百般质疑趁虚而入。那个时候的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努力练琴,您还记得与您从山上下来我失踪的那几周吧……向您说的‘未完成的事’其实到最后也没有完成。我把自己关在一间屋子里,被完全失控的命运折腾得翻来覆去,即使试图通过一种为有意义的生活所尽下的所有理性或非理性努力,也难逃一劫在混乱不堪的精神世界里百般受挫啊……

  “我还是输了。使我坚持到与您上台合奏《爱的礼赞》的那一天,大概是放弃挣扎之后再次回归至您身边的那种轻松,悲哀的是我已不再试图把自己的音乐同您建立桥梁。纯粹是……对您,只对您那种注定持续一生的本能之爱。当我手中握着琴弓、心里却想着您的钢琴有我的心跳伴奏会不会更好听些,实际上我已站在了那些为音乐而来的观众的对立面了。我不再对音乐诚实,我已经被击败了,大概是这两个结论促使我能毫不心虚地站在您面前坦诚放弃。我心匪石,亦不存在任何希冀对我失望的您会有所挽留。”

  他环抱着礼物,站在两个世界的分界。

  “那时我一味逃避,想逃避到或把自己硬塞到另外一个世界去。这也是我来到这里选择篮球的原因,它那么自由奔放,最重要的是它于我而言是全新的。触碰它不会有想起您的任何意义。幽默点说德国人还有能不擅长不喜欢的运动真是太好了。其实我倒是有考虑到这一点的,如果可以轻易放下那就又是一次于我价值的否定——它在落日中停止律动,夜晚有关您的回忆又会再次与黑暗一同侵袭而来、欲盖弥彰。某个晚上我重顾《莫扎特传》,看的心情和第一次完全不一样了,只记得那时是哭累了才睡过去,泪水里大概有愤怒的味道吧:萨列里怎么可能会是那样的呢?他那么懂得莫扎特又怎么会迫害他?热爱音乐之人的心都是古朴纯真的罢……这使我更加无法回首自己,悲恸得神志都要分裂成半,我已分不清那个时候的我究竟是在对什么东西望而却步,第二天在眼睛酸胀的幻觉中我仿佛又回到了樱花季,兴许慷慨的时间会告诉我真正的答案吧。

  “黑鸟起飞时,枯叶也跟着翻了个身,泪水也总是映照着您的影像。好几次做完弥撒,从教堂走出来都能看见您。每每望您静立车边,目光不知伸向何处,第一直觉便想与您并肩把世界拉回至我身前。时而会梦见您,偏偏在冬天的时候最常感受到您在我身边……被梦见的人应该忘记了吧,夜晚听写乐谱的话就会容易趴在桌子上睡着,那时总能感觉有人将我抱到温暖的地方,再长大一些,怕是抱起我来会惊醒我,他就会用被褥或大衣为我创造温暖……多么相近啊?那些片段导致我错觉我的梦境与那个人是紧紧相连在一起的。那些都是温暖得感觉不到一丝冬天气息的梦。习惯这种落差的确花了我挺长一段时间,您不常在我身边,这使我能够无拘无束地眷恋您。有一次被冷醒之后就怎么样都无法入眠了,奇怪的是一直坐到天亮精神也没有被孤独消耗掉。那天早晨我被一种莫名的预感引进了音像店,原来您和乐团发行了一张新唱片,碰见封面时我已知道那不是它,结果我还是会因为入耳的不是它而异常难过……

  “我深知您不会将它与任何人分享。直到后来时间真正给了我答案——我永远无法像您爱它那么爱您,我永远无法像您爱它那么爱音乐,原来无形中是您将我比了下去,但并不是您把我击败的。是我对不起您,我根本配不上这样的曲子。我清楚打败我的那个人只能是我。曾迫切想和您站在同一高度,终究是因自身的自卑而停滞不前以致被彻底击垮。无论今后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也无法抵赖这是我最难堪的一次失败了吧,当我把层层借口都看穿,原来最根本的原因,是我还没有强大到拥有把所有障碍都蔑视的力量就低头放弃了啊……”

  直到他停顿下来,一切色彩与具象都随着那条河流的逐渐消声而分崩离析了。爱与爱之间、喜怒哀乐的划定都不再有明确定义,只觉耳边尚有轰鸣,血液却是流淌得再安静不过,心跳还来不及做出加速反应,他就为这段心声作下了终结。

  “您始终是我的安宁之岛。灵感和决定并不是来得毫无缘由的,兴许那只是再一次地想念起您,我想以我个人名义为您的爱曲写下一个结局,那一周不食不寐只剩您陪在我身边,世界的一草一木不是被忽视而是真的变柔和了,我也不需苦恼该要怎么去运弓,对一出生就选择了它的我真是说不出口这种话啊。可我就真的这样走过来了——原来我也可以为您创造,把自己与您看成源头相同只是选择了流向不一边石缝的两滴水的确让我好受很多。就请您笑纳吧,您曾安慰我年轻时犯下的错误并非不可原谅……哪怕这个错误将我引向了让众人惋惜又痛斥活该的未来。如同我一如既往地深爱着所有与您一同度过的时刻,我深爱着这样的未来,我深爱我现在的事业。如果不这样做我的放弃就会毫无意义。”

  精灵的手。正从漆黑的海底浮至能看见微光的海面,最终选择了相信那不是幻觉,小心翼翼地伸展开五指,一肤之隔覆至我的心口。

  “请您……也听一听我的声音吧。”

  他想要笑,仿佛想把所有的话都变得如“您不是唯一送礼物的人喔”轻描淡写。

  星辰滑落唇边他才意识到自己哭了,额头靠上我的肩膀,维持着这个动作一直到我反应到自己要拥抱他,但无论我再怎么做都不能失而复得了。后来回想起来,我怎么能那么冷静?冷静到动弹不得,冷静到心脏快要痛到爆裂却可以抑制住自己的泪水。只因这一朵枪中蔷薇将我击溃太多次,使我的神志再麻木得站不起来了吧……

  后来,最后一个后来,囊括了我正叙述这个故事的现在,想起他的时候我已不再悲伤。这场雨下得太久,久到让我平缓了一切痛苦;犹如轮回了再多再多的毁灭与重生宇宙之瞳依然只是静观其变。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足不出户到连埃尔隆德的智慧也拿我没办法,有它就足够了,其他都只能是那位一生信而不见的神祗膝下的凡夫俗子。至于爱,发梢开始褪色之后我变得不在乎成败,只因知晓任何灾难性的结局都无法磨灭它了——没有对他的爱就没有我,我的精神这般富有色彩音韵地活在这个世界中:我的耳朵不会盲从,我的心灵不会麻木,我的梦境永不黑白,尽管形式上停止创造但我坚信我依然在寻觅。如他所言无论未来变成什么模样我们都应该深爱。于他人苦涩无比,对我来说却是最独一无二的佳酿,那般甘醇将永远萦留在我的舌尖,我不必走出来,只因我十分愿意承认——我的一生是完整的,爱他用了我的一生,爱一个人用尽了我的一生。

  如果能以一个梦作结束,我想选择那个秋日的午后。

  眼皮沉重,连撑开它们都要费上不少力气——离生命的尽头越近,做梦所需要耗费的力气也就越多。我放任四肢疲软的躯体飘浮在一片枫红色中,飞鸟与五角星带着我一同来到了波恩的莱茵河畔。飘着飘着,时间倏然加快了流逝,粉色的星焰从很远的季节飘来,燃烧进画面一角直至弥漫全世界。当我嗅到了微风中樱瓣凋零的香气,低沉的大提琴也随之响起。

  琴声与旋律,与演奏的人,都是我这一生中最亲密无间的。但是他们都不会再回来了。

  他不会再回来的,原来这种前所未有强烈的预感早已平静地渗透入梦。你说他也曾向你提起我,这个消息让我感到高兴。并不能想象他以何种情态与言语在旁人面前说起我,但曾经能谛听他的心迹已是我有生之年最大的幸运。谢谢你告诉了我,而我却要在这结尾中以表惭愧。我从不认为我客观讲述了这个故事,我心里的他至始至终都是那般璀璨夺目,爱是有颜色的。从一开始就毫无退路选择了这般方式,不顾听者感受、只一味忠实于答案中所有可能跃出的碎片式探寻,所以……哪怕把我最终引向断崖也不必唏嘘叹息。只因我的用意很简单,简单到只用一句话就能概括。

  面对他,我再也不会逃避了。
     

  END.
            

#《莫扎特传》:1984年电影。采取的是对萨列里当时流行的说法。但据说萨列里本身非常爱才谦逊,莫扎特潦倒时还提供过经济(?)帮助。

能把它写出来我承认我比想象中喜欢这两只。细节不经考究,没有上一篇原剧向的限制虽然这篇也是正剧……其实更自由更无所拘束了,又重返了我过去喜欢絮絮叨叨的道路w。想说的是他们都已尽了最大努力,我也是,把标题Tag打成那样或许有些尴尬,喜欢上他们之后一直在探寻他们在我笔下能够到达的可能性。欣慰的是文本身还有许多不足但我已达到了目的。诚待友评。

评论(5)
热度(37)

© L’impossible | Powered by LOFTER